潮新闻客户端记者张瑾华
从年开始到年,陈丹燕在都柏林发现了地理阅读的可能性。她,被梦想训练成了一个地理阅读者。每一次出发,她会带上一箱子的书,这些书都与她要去的那个地方有关。
后来,她因为写巴尔干半岛的《捕梦之乡》,成为塞尔维亚的旅游形象大使,也得过各种文学奖。
从年的早春,陈丹燕申请到了第一本因私护照,这些年,她的“地理阅读者“的身份一直在延伸,她成为了拍摄”地理阅读”相关电影的导演,以《萨瓦河流淌的地方》,获得了电影奖项。
但是,她说道,“当俄乌战争爆发,将一个分裂而保守的时代界定明确,我看到了我的旅行时代的终止符。”
这又是一次怎样的告别呢?
《告别》这本书,是由陈丹燕的“旅行三部曲”构成的,严格来说,是由两次已经完成的旅行,和一次未完成的旅行构成。她说,这是“最终没完成的地理阅读三部曲”。
在年,她完成了《驰想日》,这是《尤利西斯》的地理阅读笔记。在年,她完成了《捕梦之乡》,这是《哈扎尔辞典》的地理阅读笔记。
原本,她会再一次前往意大利,因为还想完成意大利壮游作家作品的地理阅读笔记,但是,世界变了。虽然她曾九次去过意大利,但她依然认为自己“还没真正完成这漫长的旅行”。她知道旅行者将会面临更大的风险,所以她要“准备一只温和而响亮的哨子“,
结果,她并没有出发去意大利,而是拍了一部叫《哨子》的很“新浪潮”风格的电影短片。这是短片,是她对世界改变的反应。她说,自己对自己假装,也是一种装睡。在《哨子》中,陈丹燕身处的上海北京西路铜仁路口的一家咖啡馆,丁字路口的粗大斑马线在镜头里形与一个巨大的U形,陈丹燕解释,这是她对世界改变的反应。
“也许这个短片就是单纯的纪录片,记录了那天我听到世界就要重启的新闻后,本来万籁俱寂的心里突然拍上来一股浪,它不记录一件事,而是记录一颗心内在的波动。”
对一个作家来说,思想就是实在的物件,不仅可感受,而且可触摸。像《告别》这本书的文字,像《哨子》这部短片,像《萨瓦河流淌的地方》这样的电影,像陈丹燕“漫游的岁月”展览里她拍的那些摄影作品。
一个作家,一段人生,一段旅程,都是时光里的丰美的宝库。“世界那么丰美”,陈丹燕像歌德笔下的浮士德那样发出了感叹。
12月10日晚上,在单向空间杭州乐堤港店,一场“漫游的岁月”的钱报读书会在这里举行。陈丹燕和她的同道者们,《告别》的出版人浦睿文化创始人陈垦、影评人苏七七等一起畅谈人生中的那些旅行,和在路上的生命感悟,对“漫游岁月”的回望,旅途中遇到风景、人事的点点滴滴的分享,也激荡了在座读者的心。在读者互动环节,有读者提到如何“带父母旅行”的话题时哽咽了,陈丹燕和几位嘉宾以最真诚的方式,跟读者分享了他们自己的心路历程。
岁末,冬夜,漫游的岁月,不仅仅是漫游,不止于漫游。
就像两位嘉宾陈垦和苏七七谈到的,那个说走就走的,自由壮行的时代好像回不去了,那个“故园”也回不去了。陈丹燕《告别》里的世界,也令人想起茨威格《昨日的世界》里的那个世界,仿佛是一曲时代的挽歌。出版人陈垦说,所以,这本三十年回望的书,用了《告别》的名字。
真的告别了吗?最近一次,她飞去了墨西哥,她在墨西哥陌生的街头,一个人傻乐地唱起歌来。
陈丹燕说,告别不是终结,还是会出发的,还是会上路的。但是,是一个“新的人”了。
以下,是钱报读书会与陈丹燕的对话——
分享会现场。
钱报读书会:年-年,对您个人来说,意味的是一个地理阅读者的30年岁月?《告别》这本书可以视为这三十年旅行的总结,或者说回望是吗?您为何小心翼翼地将自己命名为一个“地理阅读者”?
陈丹燕:我一直都是一个地理历史的爱好者吧,在我还远远不知道这是个新兴专业的时候,我本能地爱与历史结合在一起的地理,更爱在大地的皱褶里用自己的脚量出人心的疆域。现在想起来,也许是我人生读的第一本小说是《海底两万里》?童年时代读过的书都找不见了。多年之后,在上海图书馆的帮助下,我在未整理出借的图书馆旧书库内无尽的书架上再次找到《地心旅行》和《海底两万里》的旧版本,好像找到故园。我是个专注自己内心和感受的人,我知道我读书和旅行,是为了阅读造物主留在大地上的密码,读书用眼睛,旅行用心灵。这也是我喜欢独自旅行的原因,一心不能二用,只有跟很少的人一起旅行,才能让我放开内心世界的通道。但要是在大地上不能放开,我就会很焦灼。
钱报读书会:您在书中透露,将告别自己的“旅行时代”的时间点,也就是告别的时间指针拨到了年2月24日下午,为什么是这个日子呢,似乎这些年,有不少个时间节点,都像无形之手在阻止人们出发,去做旅行这样一件事?
陈丹燕:那天我去海南岛,脚边的箱子里装着游泳衣和潜水镜。在等飞机时看到俄乌战争爆发的新闻画面。巴尔干地区应该是这世界上最先感到战争阴云的地方。我碰巧在巴尔干地区持续不断地旅行。但每次回到上海,心中的战争阴云就会在两周左右的全球化乐观生活里隐去,直到那一天,战争在新闻中作为现实出现了。我强烈地感觉到一个时代正在落幕。也许在那一刻,“告别”二字就浮现出来了。
钱报读书会:能否解释一下《告别》这个书名,我们有些怀疑,作为“一个到处转悠的中国人”,陈丹燕老师难道以后不出远门了吗?这是一种怎样的告别呢?或者是以告别的名义,来一次新的出发?或许也是您在吹一声哨子,想去叫醒那些在停滞的岁月里逐渐麻木的心灵,您想唤醒他们重新发现世界的眼睛?
陈丹燕:我想是告别一个兴高采烈的旅行时代吧。我一直想写意大利的六百年壮游对欧洲小说的影响,这些欧洲小说又是怎样通过源源不绝的译文,深深影响了中文系的毕业生们,影响了我。意大利部分的地理阅读,我准备了大概有十多年了吧,有空就去看看,后来开始补充必要的细读,我带过一箱子书去意大利读,都是从小就读过的。一战爆发,终结了欧洲六百年持续不断的意大利壮游。战后时世巨变,壮游不再。不是不能去意大利,而是壮游的精神和追求都被粉粹了。我相信我也在自己短暂的人生里完整地经历了相似的过程。时代已剧变,的确是百年未遇之大变局。
钱报读书会:《告别》是否还有一句潜台词,就是让人们说走就走的这样一种世界的水土不存在了,一种踏上旅途的罗曼蒂克消亡了?
陈丹燕:在我看来是这样的。
钱报读书会:在书中,我注意到您对自己用脚丈量的世界,好几次用了“丰美异常”,那么从您个体来说,出发去旅行的目的,就是去看那些美的吧?
陈丹燕:有时人心在动荡,悲伤和苦难中,才能呈现出平时无法看见的壮丽。世界上没有什么是绝对的美好,一切都互为镜像,彼此照见,互相勾连。丰美才是真正的美,任何单一的解释都不是这个世界的样子。如果人看不到它的丰富,就太可惜了。这是让人学习宽容和理解的课室,这应该是跟着最伟大的心灵去看世界的收获吧。看得到暗面才能理解亮面,两者相交才是美。我这么想。
钱报读书会:《告别》第二部曲中,南斯拉夫的米先生说到书店,还说到南斯拉夫最好的时代,有很多爱情发生,现在人们都不高兴,不再恋爱,用吵架和反目成仇代替了爱,你认同他的观点吗?爱真的会在坏的时代衰微吗?
陈丹燕:我想是这样的。爱是在愉悦中诞生和成长的,这是一种对生命的享受。它不是在恨中诞生的。
钱报读书会:您在书中写道在贝尔格莱德通行的生活哲学,那里人们能晒太阳就晒太阳,街头咖啡馆坐满了人,在旅行途中亲眼看到的不同人的生存状态,您最强烈的感受是什么?
陈丹燕:世界真美好。
钱报读书会:您的自白“梦想总是连绵不断地在心中生成”,那么您也是一位“捕梦者”吗?因为您好像一直在将人生的一个个梦想落地为现实?
陈丹燕:我努力这么做。有时不可能,有时看似不可能,但运气降临了,就能。人生非常有趣,千回百转的。我年轻时候常常觉得人生是一条不归路,现在慢慢看到自己遇到的事,可以回望到最初的那个点,许多事慢慢形成了一个圆,首尾相交,完美。所以,我现在会觉得,想做的事真的可以先把过程享受好,其他的,命里有的终究会等着给你,命里没有的,终究不会有。那天在图书馆的书库里看到了已经不能再出借的旧书,我在童年时读这本小说时完全不可能想象得到多年之后的样子。我的人生中经历过许多美好的时刻,遇见过许多美好的人,这些都像汽油对于一部车一样,支持我一直往前走。说起来,旅行看世界到底是养眼也养心的功课。
电影短片《哨子》在上海的一家咖啡馆内的拍摄现场。
钱报读书会:感觉您平时说话是轻声细语的,慢悠悠的,是一个温和中有态度的人,您总是比较委婉地陈述自己的主张,就像您比较喜欢鸽子,想在生活中到处都能闻到花和咖啡的香气,这种“温和”是否能抵挡得了我们目下世界的各种“不温和”呢?
陈丹燕:目前还可以。以后不知道。
钱报读书会:您在书中强调这是未完成的“地理阅读三部曲”,还说要“放下哨子”,好像有一点意兴阑珊?您还会继续作为一个地理阅读者上路吗?
陈丹燕:有些东西一旦失去就不会再来了。我觉得对自己不妨诚实点。年,我做了许多旅行,长旅行,短旅行,我心里有只鸽子陪着我去看,看看哪里有橄榄枝可以銜回来。我自己感受到,目前,需要许多支持的地理阅读,还是做不了。
钱报读书会:Z世代似乎更热衷于虚拟的旅行,通过鼠标了解世界,您怎么看这种微妙的变化,像您这样,带着人,带着书,是否正在变成一种“古典主义”?
陈丹燕:我并不在乎别人用怎样的方式旅行,或者根本不旅行。我在乎的只是自己用怎样的方式,有效地,愉快的度过自己的人生,让自己的生命有意义。我只是非常幸运,自己喜欢做的事,也有知音。一个人对于真正喜爱的生活,有种本能的追随。这就是有古人会写下“此身甘于众人违”的诗词的原因吧。他大概不是要挑战什么,而是不得不这样做。现在我觉得自己最幸运的是,我遇见了一个全球旅行的大时代,旅行者不是社会的怪物。也许从前旅行这件事太时髦了,反而被注重心灵生活的人诟病。但是你也不需要所有人都理解你,都为你叫好的,对吗?生活方式不是在别人的价值观指导下生成的,而是从自己的心灵需求里诞生的。所以,保护自己的,宽容别人的,大概比较省力。
陈丹燕导演的纪录片《萨瓦流淌的方向》剧照。
钱报读书会:在去前南斯拉夫土地的旅程中,我们看到了你的行动力,去了塞尔维亚和土耳其,您遇见了他们,古老的“哈扎尔人”,您睡在《哈扎尔辞典》的作者、已故作家帕维奇午睡过的床上,和他的夫人谈心,这很像一个因为一本书刨根问底的小孩,由虚构的小说,走向真实,对您是那么重要的吗?
陈丹燕:对于那块大地,我想自己就是个勇往直前的小孩,一根筋地往前走。并不是由重要不重要来引导,而是因为好奇心,眼睛走在身体的最前面,它们领着身体就走过去了。
钱报读书会:您在《驰想日》说到了两大爱尔兰大师级作家乔伊斯和叶芝的不同,叶芝和乔伊斯是否代表着两个不同的文化地理上的方向?如果合体呢?
陈丹燕:我以为他们不能合体。
钱报读书会:你还拿乔伊斯和鲁迅作比较,你怎么会想到把这两位作家来相提并论的?
陈丹燕:我为鲁迅的早逝可惜。我相信他如果能像曾经计划过的那样,去镰仓养病,并专心文学创作,他一定会像乔伊斯那样写出伟大的巨著。他们的学识和深刻很相似,他们写作的时期,也都是他们的祖国遇到战争,形势艰难的时刻。但乔伊斯显然知道把自己有限的精力完全集中到小说上的好处,并且这样做了。他的小说为都柏林城市地理和历史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形象,地理方位,城市气氛,城市精神。《尤利西斯》成为二十世纪欧洲最伟大的小说之一。另一本小说就是南斯拉夫《哈扎尔辞典》。我能在一个乐观时代的尾声中,在爱尔兰读乔伊斯,在塞尔维亚读帕维奇,真是幸运。
其实伟大的作家都是慢慢养成的,他们也都需要足够的时间和健康写出他们最伟大的作品。
钱报读书会:对您来说,《尤利西斯》和《哈扎尔辞典》这两部世界级的名著,也在冥冥中影响了您的人生走向,使陈丹燕成为现在的陈丹燕?
陈丹燕:你说得对。在诞生了它们的山川大地精读它们,就像我们在大学英语课上做精读训练那样,每个介词都读清楚,都背下来,都试着造句,作为作家,我明白了伟大的作家伟大在哪里。作为旅行者,我明白了地理历史如何被伟大的作家感受,并赋予意义,这是我能认真读懂一些别种文化浸润的心灵的通道,最值得信赖的通道。我一直对自己的心灵世界有兴趣,也对别人的心灵世界抱有兴趣。这是我满足自己好奇心的最好方式。这么多年,我也有了自己对这个世界的评价。这个世界很美好,人心很丰富多样。所以,我爱这个世界。
陈丹燕,作家,纪录片导演。年小说获得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宽恕文学金奖;年旅行文学散文《捕梦之乡》获得单向文学奖。年获塞尔维亚总统金质勋章;年电影《萨瓦流淌的方向》在西班牙圣塞国际电影节国际电影节世界首映,年获华语记录电影大会特别推荐导演奖。年,成为上海辰山植物园文化园长,创作月季园大地艺术作品《世界文艺花园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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